我的生日是端午节后的第三天，母亲常说，那时候是农忙时节，我生你当天还在地里干活哩！我惊讶，想想现在年轻人的身体还不如上一辈人，可能是太养尊处优了吧。小时候家里很穷，窗户是四面透风的，冬天时用塑料布遮蔽住，母亲用双手编织了一个冬天的草席才换来了玻璃安上，我不知道那时年轻的母亲是否在意自己的双手会变得粗糙，不知道二十多岁的青春年华有没有迷茫和懈怠，不知道她望向襁褓中的女儿时内心充满了多少欢喜和动力，只知道家中渐渐变得温暖，饭桌上的吃食越来越多。
母亲继续没日没夜地劳作。日间，她在田里插秧，四月的水还那么冰冷，没有水靴，母亲赤着脚，双腿浸在齐膝的水中，弓着腰，硬是在黑黢黢的土地上勾画出一道道笔直的绿线，那水嫩嫩的小秧苗刚刚还在寒风冷水中瑟瑟发抖，一转眼就“绿遍山原白满川”，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记忆里的禾苗永远那么青翠。芳草年年绿，母亲望着一株株幼苗在春天里生长，想象着金色的秋天的收获，一家人可以解决温饱，便不顾水寒，不顾腰背酸痛，一直劳作到日落西山……
夜深了，孩子们都已睡去。父亲“加班”到邻近的城市拉货还没有回来，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在夜色中摇曳，母亲在灯下缝补，大人穿坏了的衣服改给孩子，姐姐穿小了的衣服改给我，母亲心灵手巧，总是能把衣服做得合身又漂亮。父母攒了钱，家里不但添置了当时的稀罕物——北极星挂钟，还购回了“大件儿”缝纫机，几年后，家里有了全村第一台“熊猫”牌黑白电视机和双筒洗衣机。这其间父亲母亲付出的辛劳我无法想象，偶尔夜里醒来，看到那盏灯是又加了油吧，依然亮得起劲。母亲的眼睛也熬坏了……
母亲叫我们用心读书。她说，她小时候家里成分不好，外祖父家原是当地最大的地主，虽是这样，却不曾剥削佃户、雇农和长工，而是相处如亲人。大约在1950年的时候，国家颁布了土地改革法，“废除地主阶级封建剥削的土地所有制，实行农民的土地所有制……”开始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土改时很多地主老财被批斗，而善良的外祖父一家幸免于难。然而即便如此，幼年的母亲还是因此失去了入学读书的最好时光，这是母亲最遗憾的事。父亲当年也是因身份之故而对着中考全校第一的成绩单望洋兴叹，所以他们俩达成一致意见：“再苦再累也要供你们姐妹上学，能学到哪就供到哪！”
凭着这股决心和韧劲，母亲将青丝熬成了白发。两个女儿像小燕儿般先后离了巢，当我们收拾行囊准备飞走时，我分明从她躲闪不及的眼里看到了泪花。她来不及整理洗得褪色的衣襟，来不及梳理日渐花白的头发，只急匆匆地一遍又一遍翻看行李中还缺少了什么，不停地嘱咐着……车窗外，晨光中，母亲的身影越来越远，仿佛和那树、那田野、那故乡的天地融为了一体！母亲，您曾经花儿一样的身体，诗一般梦一样的年华，都交付给了我们，从那一刻起，我们母女的缘分就成了一次次地告别与一次次地重逢，一次次地等待与一次次地想念……
岁月悠悠，且共从容。现在母亲是已年过花甲之人，与姐姐同住。我听从母亲的建议选择与姐姐在同一个小区居住，母亲的心终于不再有牵挂，每每看到她，那张于深深浅浅的皱纹中写满平和宁静的笑脸，眼神中流露的只有当下的幸福，而无往事的辛酸――这，不正是最美的容颜吗？在饱经病痛折磨、丈夫先逝的风霜磨砺后，如今仍云淡风轻，荣辱不惊，苍老无惧，她不曾诉苦，不曾哀怨，不曾以垂垂老矣之态度日，而是在女儿们面前满心知足快乐、慷慨乐观地对待余生每一个未知的日子。那些“朝如青丝暮成雪”的丝丝白发里记载的仅仅是过往光阴中的一个个故事――那些所谓的悲欢离合与酸甜苦辣。
一路走来，母亲话语并不多，却教会了我们如何成长。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之一，莫过于低头看见一朵花开，时光定格在温暖的记忆里，所有东西正慢慢变成你想要的样子，无需求与争，得失也并不那么重要，流光飞舞后，母亲那笑起来的皱纹里开出灿烂的花来，花蕊中就饱含着这样的哲理。
夕阳下，余晖吻着母亲的额头，她的身影略显弯曲。而这时，我分明看到的是一个大写的“人”字，一撇一捺仅两笔，却顶天立地支撑起整个世界——
这两笔，一笔写历史，一笔写明天。
母亲（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