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中学课本毁掉的「鲁迅」

鲁迅逝世八十周年，仅有的纪念反而更像是为了忘却。忘却鲁迅带给我们的思考，忘却某个时代。然而，我们想要忘却的，只是中学课本里的鲁迅，我想还原的，是一个真实的鲁迅。

2016年10月19日，是鲁迅逝世八十周年，网路上，轻描淡写的几句，挂上一些鲁迅的名言，聊表纪念。这大概正好符合鲁迅当年的意愿：「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虫。」

鲁迅曾经无数次的出现在我们的小学和中学生活，你在课桌上也刻下一个「早」被老师骂个半死，你想象着茴的 n 种写法，数着百草园里的覆盆子，听着啰嗦的祥林嫂，嘲笑着像你像我的阿 Q ，思考纪念的到底是刘和珍还是刘和珍君。

但是我想，鲁迅本不该被遗忘的，为什么从中学课本以后，鲁迅就变成了一个被高高挂着无人问津的名人？

大概，正是我们的中学课本，毁掉了一个真实的鲁迅。

语文教材偏爱鲁迅

初中课本上的篇目：《社戏》、《故乡》、《孔乙己》、《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藤野先生》、《阿长与〈山海经〉》、《“友邦惊诧”论》、《鲁迅自传》、《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
　　
高中选的篇目：《药》、《祝福》、《阿Q正传》、《记念刘和珍君》、《为了忘却的纪念》、《呐喊·自序》、《拿来主义》、《灯下漫笔》。

共计十七篇，不同时代，部分篇目有变动。也就是说，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从初一到高三的六年时间，每年都要接触三篇鲁迅的文章，甚至要「有感情的朗诵并背诵部分段落」。我们的中学语文主要学的就是鲁迅，这样的说法也不为过了。

事实上，鲁迅在世时，其文就曾入选教材，但他当时是极力反对的。鲁迅认为自己的文章流露出来的大多是对人世的悲观，他不愿意这悲观的情绪影响了中学生的健康成长。然而，新中国成立后，他的文章竟然铺天盖地地走进了教科书，于其说这是一种“崇敬”，不如说这是一种“不敬”。

还记得当年最让你痛苦的事是什么么？

读着文言文向白话文过渡期的拗口的文章，竟然还要背诵。写得好就多读几遍不就行了，为什么要背下来？背下来为什么还要默写，错了一个字还要扣分？

问鲁迅为什么要写：「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

问鲁迅为什么要留山羊胡？

问《药》最后夏瑜坟上一圈红白的花什么含义？

好端端的文章被这种强行的解读毁个彻底。

被滥用的原因只有一个，政治先行

至于原因，其实回顾一下我们中学时代的阅读，就可以了解一二了。1950年新中国成立之初，第一套中学语文教材就已经选用了鲁迅16个作品，这套教材的《编辑大意》说：“无论哪一门功课，都有完成思想政治教育的任务。这个任务，在语文学科更显得重要。”于是，这套教材就变成了「阶级斗争工具」，鲁迅的文章被定向的选出，然后赋予了更多的政治意义。

而鲁迅被从众多的新文学作家中脱颖而出的原因，大概是因为鲁迅对旧时代的讽刺，以及毛泽东的几句话：「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为宝贵的性格。」「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于是，一场对鲁迅文章持续七十年乃至更久的过度解读，开始了。

建国初期，中国政府实行了亲苏联的外交政策，在这种思想时尚和时代氛围中，鲁迅散文《鸭的喜剧》被解读成中苏友好的记录，鲁迅成了中苏友好的先行者；

杂文《我们不再受骗了》，编者要求学生领悟“他对于帝国主义的愤恨，对帝国主义的奴才们的愤恨；反过来说，就是对于苏联的热爱”。

刘和珍等“三•一八”死难者被界定成为新中国的建立而英勇献身的革命烈士，鲁迅早在20世纪20年代就在为新中国的建立而奋斗。

而《药》中夏瑜坟上的那一圈红白的花，被解读为“革命者永远杀不尽，也表示后来者会接受先烈的教训，为革命另辟一条光明、胜利的路”。

鲁迅寄寓在小说之中并深深慨叹的那种先驱者与看客之间的巨大鸿沟就被乐观主义地填平了，阴冷、凄凉的绝望被一只花环化解了，鲁迅已经不是在铁屋子里做无望呐喊的启蒙者，而真的成了「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革命先驱了。

再加上，我们中学语文课本一贯的解读套路：「介绍作者——概括段落大意——归纳中心思想——总结写作特点」，完全亵渎了鲁迅其人，及其作品真正的意义。

真实的鲁迅是好玩的

有句俗语叫，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是说鲁迅的文章，充满着愤怒，怨恨，嘲讽，甚至诅咒，他尖锐的观察，深刻的体验，刻薄的语言，苍凉的情感，总会让人忍不住难受，变得好斗。所以，少年时期，少读鲁迅，以免被文章中充斥的愤恨所填塞。而人入壮年，再读鲁迅，就可以真切的体会到，其实鲁迅文章中，透露的是悲凉，孤独，乃至洞悉。

鲁迅的书，原本写给自己，写给同样苦闷的人，写给同样清醒的时代人，《呐喊》初版800册，有人要将其放入语文课本，他以为不然，鲁迅再三说，人到了只能写写文章时候，便是无可作为的征相。这分明是个过于清醒乃至看透了的作家。

所以，鲁迅真实的形象，不应当是中学课本里所塑造的那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革命先驱，那个时刻为新中国奋斗的刚毅不屈的中年人，他的山羊胡也不是因为那体现了他不与世俗同流的决心。

鲁迅逝世二十周年时，周作人写过一篇《鲁迅的笑》，写道：

「他的文学工作差不多一直是战斗，自小说以至一切杂文，所以他在这些上面表现出来的，全是他的战斗的愤怒相，有如佛教上所显现的降魔的佛像，形象是严厉可畏的。但是他对于友人另有一副和善的相貌，正如盾的向里的一面，这与向外的蒙着犀兕皮的不相同，可能是为了便于使用，贴上一层古代天鹅绒的里子的。他的战斗是自有目的的，这并非单纯的为杀敌而杀敌，实在乃是为了要救护亲人，援助友人，所以那么的奋斗，变相降魔的佛回过头来对众生的时候，原是一副十分和气的金面。」

所以，真实的鲁迅不应当是那个画像里，一直一直板着脸的鲁迅，也不是那个佝偻着喷着烟气的鲁迅，他是那个时代里态度鲜明的早醒者而已。他看到一切，并且坚持清醒，他愤恨一切，也能怡然自乐。

他像任何一个正常人，他有血有肉，他会开玩笑，幽默和蔼。鲁迅夜里写了骂人的文章，隔天和那被骂的朋友酒席上见面，互相问起，照样谈笑。除了鲁迅深恶痛绝的一些论敌，他与许多朋友的关系，绝不是那样子黑白分明。

陈丹青说鲁迅「好玩」，这不是一个贬义词，而是在鲁迅能够在文学和个人，超越那些层层叠叠说不清楚的价值判断和意识形态，保持真实的性情。

胡兰成曾经评价鲁迅，他说，鲁迅先生经常在文字里装得“呆头呆脑”，其实很“刁”，鲁迅真正的可爱处，是他的“迭宕自喜”。

所谓「跌宕自喜」，其意义今天已经不可考，不过仍然是我觉得最贴切的一个形容。

陈丹青有句话说的非常对：

历来推崇鲁迅那些批判性的、匕首式的、战斗性的革命文章，今天看来，大多数是鲁迅先生只当好玩写写的，以中国的说法，叫做“游戏文章”，以后现代的说法，就叫做“写作的愉悦”。

所以，当鲁迅说着「我一个人都不饶恕」的时候，也许鲁迅在嬉皮笑脸。他写反礼教、解剖国民性、鼓吹白话、反对强权的文章，愤怒而又好玩。

这大约是鲁迅最高的成就了。

今天我们怀念鲁迅，是在寻找认同

我们很显然的发现，鲁迅的语境，在今天依然存活。鲁迅曾经诅咒的恶，从未消失。

《新周刊》曾有一篇封面，写着大字：「我们今天想要骂的，鲁迅早就骂过了。」

所以，今天我们怀念鲁迅，自然而然地从鲁迅的文字中，感受到我们今天依然在面对的一切。他会谈国民，谈教育，谈青年，谈人生，谈中国的未来，时至今日，依然铿锵有声。随便引述几句，诸位感受：

• 惟沉默是最高的轻蔑。
• 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
• 从来如此，便对么？
• 贪安稳就没有自由，要自由就要历些危险。只有这两条路。
• 卑怯的人，即使有万丈的怒火，除弱草以外，又能烧掉什么呢？
• 必须敢于正视，这才可望敢想、敢说、敢做、敢当。
• 怀疑并不是缺点。总是疑，而并不下断语，这才是缺点。
• 上人生的旅途罢。前途很远，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的面前才有路。

所以，平时我们看到的犀利的鸡汤，一针见血的针砭早在许多年前，就由鲁迅讲出来了。而我们要做的，只不过是再去读一读鲁迅罢了。我在大学期间，在多看阅读上断断续续的读完了《鲁迅全集》，我所收获的，受益终生。

鲁迅在《死》这篇文章里，写了七条“写给亲属”的遗言——

一，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赶快收敛，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

四，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涂虫。

五，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六，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

七，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好玩，然而绝望，绝望，然而好玩，这才是我们应当重新认识的鲁迅。

作者：薛定谔的猫（微信：xuelin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