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斋 阅读・视界 姑姑 ◆张爱玲 我姑姑说话有一种清平的机智见识,我告 人罢了。在家里有本领的,如同王熙凤,出来 诉她有点像周作人他们的。她照例说她不懂得 了一定是个了不起的经理人才。将来她也许要 这些,也不感到兴趣——因为她不喜欢文人, 写本书关于女人就职的秘诀,譬如说开始的时 所以处处需要撇清。可是有一次她也这样说 候应当怎样地“有冲头”,对于自己怎样地“隐 了:“我简直一天到晚的发出冲淡之气来!” 恶扬善”……然而后来她又说:“不用劝我写 有一天夜里非常的寒冷。急急地要往床里 了,我做文人是不行的。在公事房里专管打电 钻的时候,她说:“视睡如归。”写下来可以成 报,养成了一种电报作风,只会一味的省字, 为一首小诗:“冬之夜,视睡如归。” 冼头发,那一次不知怎么的头发很脏很脏 拿起稿费来太不上算了!” 她找起事来,挑剔得非常厉害,因为:“如 果是个男人,必须养家活口的,有时候就没有 了,水墨黑。她说:“好像头发掉色似的。” 她有过一个年老唠叨的朋友,现在不大来 选择的余地,怎么苦也得干,说起来是他的责 往了。她说:“生命太短了,费那么些时间和 任,还有个名目。像我这样没有家累的,做着 这样的人在一起是太可惜——可是,和她在一 个不称心的事,愁眉苦脸赚了钱来,愁眉苦脸 起,又使人觉得生命太长了。” 起初我当做她是说:因为厌烦的缘故,仿 活下去,却是为什么呢?” 从前有一个时期她在无线电台上报告新 佛时间过得奇慢。后来发现她是另外一个意 闻,诵读社论,每天工作半小时。她感慨地说: 思:一个人老了,可以变得那么的龙钟糊涂, “我每天说半个钟头没意思的话,可以拿好几 看了那样子,不由得觉得生命太长了。 万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说着有意思的话,却拿 她读了苏青和我对谈的记录,(一切书报 不到一个钱。 杂志,都要我押着她看的。她一来就声称“看 她批评一个胆小的人吃吃艾艾的演说: “爱德华七世路”(爱多亚路)我弄错了当 不进去”我的小说,因为亲戚份上,她倒是很 “人家唾珠咳玉,他是珠玉卡住了喉咙了。” 忠实地篇篇过目,虽然嫌它太不愉快。原稿她 绝对拒绝看,清样还可以将就。)关于职业妇 做是“爱德华八世路”,她说:“爱德华八世还 女,她也有许多意见。她觉得一般人都把职业 没来得及成马路呢。” 她对于我们张家的人没有多少好感——对 妇女分开作为一种特别的类型,其实不必。职 业上的成败,全看一个人的为人态度,与家庭 我比较好些,但也是因为我自动地黏附上来, 生活里没有什么不同。普通的妇女职业,都不 拿我无可奈何的缘故。就这样她也常常抱怨: 是什么专门技术的性质,不过是在写字问里做 “和你住在一起,使人变得非常唠叨(因为需 阅读・视界 要嘀嘀咕咕)而且自大(因为对方太低能)。” 个朋友说:“近来就是闷吃闷睡闷长。……好 有一次她说到我弟弟很可怜地站在她眼 容易决定做条裤子,前天裁了一只腿,昨天又 前:“一双大眼睛吧嗒吧嗒望着我。”“吧嗒吧 裁了一只腿,今天早上缝了一条缝,现在想去 嗒”四个字用得真是好,表现一个无告的男孩 缝第二条缝。这条裤子总有成功的一日吧?” 子沉重而潮湿地映着眼。 去年她生过病,病后久久没有复元。她带 一她说她自己:“我是文武双全, 文能够写 点嘲笑,说道:“又是这样的恹恹的天气,又 信,武能够纳鞋底。”我在香港读书的时候顶 这样的虚弱,一个人整个地像一首词了!” 喜欢收到她的信,淑女化的蓝色字细细写在极 她手里卖掉过许多珠宝,只有一块淡红的 薄的粉红拷贝纸上,(是她办公室里省下来的, 披霞,还留到现在,因为欠好的缘故。战前拿去 用过的部分裁了去,所以一页页大小不等,读 估价,店里出她十块钱,.她没有卖。每隔些时, 起来淅沥沙啦作脆响。)信里有一种无聊的情 她总把它拿出来看看,这里比比,那里比比,总 趣,总像是春夏的晴天。语气很平淡,可是用 想把它派点用场,结果又还是收了起来,青绿丝 上许多惊叹号,几乎全用惊叹号来做标点,十 线穿着的一块宝石,冻疮肿到一个程度就有那 年前是有那么一派的时髦文章的吧?还有,她 样的淡紫红的半透明。襟上挂着做个装饰品吧, 老是写着“狠好,”“狠高兴,”我同她辩驳过, 衬着什么底子都不好看。放在同样的颜色上,倒 她不承认她这里应当用“很”字。后来我问她: 是不错,可是看不见,等于没有了。放在白的上, “那么,‘凶狠’的‘狠’字,姑姑怎么写呢?” 那比较出色了,可是白的也显得脏相了。还是放 她也写作“狠”。我说:“那么那一个‘很’字 在黑缎子上面顶相宜一——可是为那黑色衣服的本 要它做什么呢?姑姑不能否认,是有这么一个 身着想,不放,又还要更好些。 字的。”她想想,也有理。我又说:“现在没有 除非把它悬空宕着,做个扇坠什么的。然 的一个洞,位置又不对,在宝石的正中。 姑姑叹了口气,说:“看着这块披霞,使人 人写‘狠好’了。一这样写,马上把自己归入 而它只有一面是光滑的,反面就不中看;上头 了周瘦鹃他们那一代。”她果然从此改了。 她今年过了年之后,运气一直不怎么好。 越是诸事不顺心,反倒胖了起来,她写信给一 觉得生命没有意义。” 张爱玲,本名张瑛,曾用笔名梁京,中国现代女作家。生于上海,原籍河北丰润。童年在 上海、天津度过,1 9 2 9年迁回上海。1 9 5 1年入读上海圣玛利亚女校,学名为张爱玲,改自其 英文名EiI e e n。1 9 5 9年考入香港大学。1 9 4 2年香港沦陷后辍学回到上海。这之后三四年是她创 作的丰收期,作品多发表于《天地》《万象》等杂志。张爱玲在沦陷区的上海大放异彩,她一 生中最重要的作品都是在这个时期诞生的。1 9 5 5年经香港辗转到美国,后定居洛杉矶,晚年 于寓所深居简出,直至病逝。 张爱玲主要作品有:散文集《流言》《对照记》、散文小说合集《张看》、长篇小说《十八 春》(后改名 半生缘”)《秧歌》《赤地之恋》《怨女》《小团圆》等。有学术著作《红楼梦魇》。 另有《张爱玲文集》(四卷本)问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张爱玲占有一席重要位置。她的 作品,不论是小说还是散文,几乎都是以上海、香港等大都市作为背景的。她特别敏感都市生 活的大雅大俗,一份独特的见解,一种越轨的笔致,十分耐人玩味。